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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逢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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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逢春

十裏青山外,一水送舟來。卯時日頭初起,廣陵王便站在事先說好的河岸邊等候,見周瑜的小船如約而至。

船上一名身量頎長的白衣文士從艙裏走出來,手中拿一根竹篙,將船慢慢劃到岸邊。他一手撐住篙,另一手向著廣陵王的方向伸過來。

廣陵王上前將手搭在他有力的掌心,腳下一蹬便上了船。周瑜笑著看向她,手掌寬大而溫暖,接住她時輕輕握了下,她便忽然覺得渾身莫名一輕,褪去肩上所有的身份擔子,仿佛在他面前縮小變成了一個孩童。

周瑜將手搭在她肩上,攬著她低下身進艙裏入座。

“你抽的什麽煙?”他忽然皺眉。

“啊?就普通的野煙,我在廣陵市集買的。”

“這煙不好。待會兒回去了,給你試試哥新得的。”說著,便給她沏茶。

從廣陵去江東,若走水路,只消大半日便可抵達。兩人面對面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中,一邊喝茶,一邊聊了近幾年身邊的許多人和事,還有袁紹、曹操與裏八華等勢力的線索。

周瑜偶爾出去看看方向,再將船撐入河道支流中,繼續向前漂。

不覺便聽見兩側多了些許人聲。廣陵王探頭向外望去,見岸上商販行人,密密如織;吆喝叫賣,不絕於耳,正是一派繁華景象。

“這些年,江東百姓日子過得很滋潤啊。”

“他新上任,雖然麻煩事多,但手段也著實厲害,的確是個明主。晚點再給你慢慢講。”

“哥,我聽說……”

忽然,周瑜凝神擡手,示意她打住話題:“你聽。”

廣陵王連忙噤聲,捏住袖中小刀,頗有些緊張地打量周圍。

“……是落花的聲音。”他低聲喃喃。

小船隨著水流慢慢漂浮,暖融融的春風將桃花瓣吹進船艙,落在茶幾上、琴上、他們身上頭發上,迷亂人眼。

周瑜閉上眼,右手擡起,以一種十分放松的姿勢停在身前不遠處,有節奏地輕輕搖擺——像是在撫摸路過的風和花。他側過頭,臉上帶著微笑,嘴裏哼起不知名的曲兒來。

廣陵王聽著他愜意的哼唱,也漸漸閉上雙眼,嗅到滿世界的花香。

過了一會兒,周瑜似心有所感般睜開了眼,將放在身側的古琴抱到膝蓋上,挽袖低頭,揉指撫琴。廣陵王撐著頭安靜地聽。

琴聲一時緩淡,一時細密,似浮花見風,起起落落;柳絮小燕,貼地翩飛;俄頃更得柔情,如月流幽谷,淙淙然為群芳洗妝,替黃鸝漱齒。所見所聞所感,無不心生喜悅。

就這樣沈醉了不知多久,她聽見他低微的嘆息:“妹妹……謝謝你。”

廣陵王睜眼看他,不明所以:“什麽?”

周瑜不語,依舊撫琴。他的思緒隨著琴聲,飛去很久很久之前,自己牽著妹妹的手向前走著,身邊是一片純白世界。那是他們去往最後一世的路上。

他已經耗盡所有的儺之力了,這一世之後,再也不能覆活妹妹。在從前數不清的世界裏,他始終在尋找避免妹妹慘死的路徑,只求讓她永遠無知無覺、幸福快樂地活著。最後的生命裏,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為她做些什麽。

對不起。始終是一個……沒用的哥哥啊。

在那條路上,他們走了很久,絮絮地說了很多很多事,說童年的趣聞,帝王的八卦,天地的規律。他還告訴了她每一世的悲歡離合,並向她坦白他已經用完了儺之力。

她擡頭對他提議:“哥哥,這一世你別老管我了。”

“傻妹妹,哥哥怎麽可能不管你?做不到。”

“你多管管你自己唄,為你自己做一遍‘人’,好好活一回。”

“哥哥唯一的念想就是讓你好好活。你開心哥就開心,你過得好哥就過得好。沒了你,這世界就沒了光。”

“我是說……怎麽說呢。哥哥的琴技很高明,讓人覺得身臨其境。但我沒聽過夏日晚風拂面的愉悅,也沒聽過春花落在心間的感動。市井人聲,燈火炊煙,快樂的來源很多,可愛的人也很多。哥哥有認真感受過更大的世界嗎?”

“……知道了。如果這就是你最後的願望。”

“唉,還是沒懂!哥哥是一個笨蛋。”她嘆氣。

到底是誰沒懂?周瑜暗想。

罷了,既然這是妹妹想要的,做哥哥的也只能無條件溺愛。除了看見她好好的以外,最快樂的時候麽……

所以他依然回到那些朋友的身邊,因為他喜歡江東的氛圍,喜歡和他們一起笑鬧快活,快馬揚鞭、指點江山。

他決定放肆地爽一把,買最多的古琴,欠最多的債。還是會救濟喬家,但學會了尊重小喬的決定與愛好。當然,也嘗試著尊重妹妹的選擇,只是目光始終遙遙註視著她。

周瑜的琴聲隨著思緒而變化,變得空曠悠遠,好像在回憶許多年前的事。

廣陵王提過茶壺給自己倒茶,一不小心,將茶水濺到了衣袖上。

“我出去洗一下。”她擡頭看了看周瑜,見他沈浸在琴聲中,便不打擾他,自己走出艙門。

今日,也是吳侯出訪巡視民生的日子。

人道吳侯孫權,年少時繼父兄之位,有神武雄才、果敢手段,又兼禮賢人才、愛護百姓,短短數年間坐穩東南之地,劍指北方、志在天下,乃不世出之豪傑。故而聽聞他出訪,江東百姓皆夾道歡迎。

孫權打橋上經過時,一眼就認出了她。

於是年輕的君侯勒馬停在原地,視線追隨著小船沒入橋洞,又從橋洞底下慢悠悠地劃出去,側過身擡起頭,目光拉遠。

他微微瞇起眼,風迎面來,吹起他額前的紅發和頭冠上的纓帶,寬大的衣袍烈烈地向後鼓動。身後的儀仗隊也跟著停下來,順著君侯的視線看向水中的船。

悠揚的古琴聲伴著水流,潺潺淌過,透出一點兒淺淡的哀愁。

風起花落,簌簌如雨。一名穿著藕荷色綢裙的美麗淑女正跪坐在船頭,彎腰清洗袖子上的茶漬。她低下頭,長發垂落在身側,又隨著春日的微風輕輕揚起,在落英紛飛之間露出動人眉眼……如詩如畫。

孫權停在原地怔怔地看了很久,緊抿著唇一言不發,目中惘然失神,全不似平時殺伐果斷的模樣。明明是凝重肅穆的表情,卻莫名流露出濃烈的悲傷,讓旁邊瞧見這副模樣的人都要替他喘不過氣。

“好生奇怪……我怎麽覺得,君侯看起來很難過。”有膽大的侍從窺探了他的臉色,回過頭跟旁邊人低聲貼耳朵。

“瞎說,我看和平時沒啥差別啊……快閉上你那嘴。”另一人趕緊給他使眼色。

他們的君侯在馬上凝神眺望著,直到小船與小船上的人都遠去,才轉過頭,繼續騎馬向前。其實他在前邊聽見了他們的話,只是沒有回頭理睬。這烏壓壓的儀仗隊,也便跟著繼續沈默前進。

“他在看你。”周瑜一邊撫琴,一邊悠悠開口。

“誰”

“吳侯。”

廣陵王連忙轉身探出船艙去找,卻只見遠方露出個隊伍的末尾。

“已經走了,剛才在橋上看了半天。”

琴聲停住。周瑜提起手邊的茶壺沏茶,順便用餘光觀察她的神色。

“怎麽不早說?”她呆呆地望著那遠去的儀仗隊。

“哦?看來你們互相都很在意。可你們卻從不見面。這回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嗎,妹妹?”

“也沒啥,就有過一點……那什麽唄。”

周瑜端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。

“妹妹啊。”他擡頭飲盡,然後重重嘆了口氣,將茶杯往案上一放。

“我從前是看不上他哥,但他也沒強到哪去。況且你和伯符當初的事兒搞得人盡皆知,還被百姓傳為什麽‘佳話’、‘榜樣’,刻在了吳越界碑上。如今人家剛走沒幾年,屍骨未寒,你們又都是上位者,這事兒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傳出去,算得上亂……簡直比曹操那愛好還令人不齒。絲人心都不會這麽寫。總之!別在一起。”

周瑜嘮嘮叨叨地發著牢騷,恨不能在臉上寫四個字“單身是福”,每日早晚讓妹妹看著自己念一遍。

“真的嗎?我怎麽覺得絲人心太太好像沒什麽禁忌……”她名聲似乎早沒了。

“咳,重點不是這個!反正對你對他影響都不好。”周瑜不自在地移開目光,“無論如何,不在一起是對的。”

“哥放心,我不會吃虧的。況且也未必在一起。”

“我不是光說你。我是說,每一世和你相愛的人,最後也都沒有什麽好下場。你自己掂量著辦吧。”

“這很正常,亂世之中,本就鮮有人能全身而退。再說,此生一切未定。”

周瑜笑一下,不再多言。他擡頭久久地望著孫權離去的方向,像是想起了某些事,眉頭微微蹙起。

“好像快到了。哥,我要餓死了!家裏準備了什麽好吃的?”

“這個月的薪水買琴花光了,一會兒哥帶你去化緣。”

“嗯……嗯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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